2017年的李消非
文:李消非、王景
顶上空间与策展人王景共同邀请李消非以他近期参与在香港牛棚的“(生成)洁净”展览中创作的作品《惠灵顿》为契机,分享其2017年的新作《沙发》、《崇明岛》、《横沙岛》和《惠灵顿》。分享内容由放映和讨论两部分组成,试图从这四件作品背后的创作思路回看“流水线项目”七年间的变化与发展,尤其是《惠灵顿》对艺术家本人心理变化的影响。本文由现场讨论内容整理而成,经参与者审阅。
卢川:欢迎大家来到顶上空间,今天很荣幸邀请李消非为我们带来他2017年的新作,这次分享是源于王景10月10号在香港牛棚艺术村策划的“(生成)洁净”展览,作为展览场地的牛棚艺术村前生是香港的屠宰场和牲畜检疫站。在展览中,李消非将从其于2010年开始的“流水线”项目实施期间的经历——2013年10月9日在新西兰惠灵顿郊外拍摄一家屠宰厂——当时及之后至目前的心理状态呈现出来。本次分享的四部作品,不管是《沙发》在拍摄方式上第一次人为场景的置入,或是《崇明岛》中,关注女工的内心活动,再到《惠灵顿》对于心理感受的反应。这些环境、事件与人带来心理状态的变化及暗示,无不在作品中体现。而流水线作为第一现场,更以一种多维度的视角呈现出人与机器改变下的环境及社会进程的变化。
从沙发、崇明岛、横沙岛到惠灵顿
王景:谢谢大家今天来。牛棚的展览还在筹备当中,今天我们要看的消非的前几部作品在座的朋友应该都在之前本来画廊看过了,最后一部作品是为了此次牛棚展览新做的。刚才提到现在的牛棚艺术村以前是香港的牲畜检疫站和屠宰场,“洁净”展就是从这个“前历史”的线索出发去考察和思考的。为什么邀请消非参加“洁净”展?是因为了解到他在做“流水线”项目的过程也有拍屠宰场——当然这个有点偶然,但是我更感兴趣的是,通过和消非的交谈,了解到他在拍摄过程中的感受、想法,我想这也许将是与其他“流水线”项目作品很不一样的作品。另外一个方面,“2017的李消非”是消非他自己想要的题目,其实我觉得在作品里也是对他流水线项目的一个转变,因为前面几个作品基调都很相似,《惠灵顿》有所不同,但它又是从那里生发出来的,你可以谈谈这个转变。
李消非:其实我一直很想做一个专场,放六、七部片子,都是流水线项目的录像作品,大概一个半小时左右。因为这次放的都是今年剪辑的作品,所以我想先从作品名称上做一个解释。第一个作品叫做《沙发》,沿用的是 “流水线项目”早期采访系列的作品名称,如:《一个外企老板》、《一个印刷工人》、《一个车间主任》等等。采访系列是按被采访者在流水线上的职位来取名。之后,我从13年开始做日常系列,就是我们平时用的油、盐、酱、醋等生活必需品,由此我拍了《一包盐》、《一车煤》和《银子》,包括刚才看的《沙发》,都是我们在平时生活中经常用到的物品,非常口语化。
接下来我开始做《横沙岛》和《崇明岛》,这两部片子有一定的地域性。流水线项目到现在七年的时间,我拍摄了很多不同地域、国家的工厂,看到很多大同小异的东西,然后我就想在这里面找一些地域性的差异,在崇明岛里面我就发现了一些很不同的地方。其实崇明岛离上海非常近,但感觉这个地方和上海有着至少二十年的差距,尤其是那些工人的精神面貌,跟上海市区的人特别不一样,我想这可能是地域性所带来的差异。《横沙岛》这部片子也是关于上海附近的一个岛屿,在崇明岛的旁边,岛上有大块区域完全被水泥构建的大公司拥有,刚才作品里有一个水手,往前慌慌张张地跑过来,看似发生了什么事情,但实际上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我觉得岛上很多人都是这样的状态。
《惠灵顿》这部片子最初的英文名字是The Suburbs of Wellingto,翻译过来是“惠灵顿的郊外”,我感觉这个名字显得过于诗意,跟我一贯的风格也不太像,所以中文就直接用地名了。这部作品是关于我拍摄的内心真实感受的。一般我去一个工厂都会做日记式的记录,这里面有几个因素,第一是我去任何工厂都要通过各种不同的社会关系,作品最后都要感谢这些给我帮助的人,最好一个都不落下,所以我都会记录下时间、地点、人物以及天气情况,做一个尽量详细的表格。第二我也希望可以将自己当时的心理状态记录下来,这部作品是非常个人化的,后面又跟工厂内部的场景结合在一起,所以我觉得跟以前的作品还是有一些联系吧。
“他在里面最大的变化就是从此之后不再吃肉了。”
王景:刚才我没说完,在牛棚的展览为什么会有消非的作品,可能大家也看到其实是一种重现屠宰场的现场,但是它又是不同时空屠宰场的画面。片子最后有一个阿姨在讲述广州屠宰场的情况,透露一下她是一个亲戚,在广州进出口检疫局工作过很多年,她和我们讲了很多的经历。其实我们是把很多个关于屠宰动物、食物检疫以及卫生环境的情况放在一起,从这个角度,我们也可以对比和联想到到消非要讲到的他自己剖析自己的心理的变化。片子也有讲到他在里面最大的变化就是从此之后不再吃肉了。
李消非:我是从拍了这部片子之后(13年)开始不吃肉的,但鱼类和海鲜我还吃的。
梁健华:屠宰场对你来说是一个很大的转变,你接下来的拍摄是否会按照这个方式延续?
李消非:我没有刻意地按照哪种方式去拍摄,《惠灵顿》中屠宰场的素材其实拍了很多,都是彩色且特别血腥,但我在片中把它调为黑白,然后尽量虚化。你提的问题是不是在心理感受上会不会再继续做下去?我想一定会的,之前我是希望在两年内研究一些心理学方面的知识后再进入这个工作,刚好王景策划这个展览,她知道我有拍过屠宰厂,所以就提前了。今年七月份的时候我第四次去崇明岛的做锅碗瓢盆的工厂,我开始拍工人的背、脚等身体姿态。我不是刻意要这样拍,是那样一个环境和状态下,很自然就会拍到这一部分,当然现在还没有剪,所以还不知道会是什么情况。
“我想人是可以控制自己的,我在尝试一种可能的自我宗教吧。”
喻旭东:《惠灵顿》我是蛮喜欢的,因为我和消非是老朋友,经常一起吃红烧肉,突然有一天他说他不吃肉了,后来才了解到是因为拍了这部片子。所以我在看这部片子时,虽然觉得它很诗意,但却是暴力的。包括他写的一些文字和后面的海浪,以及马的屁股等。就像现场有朋友说,好像感知被溢出来了。
李消非:我今天取这个名字是很刻意的,在座很多是我的老同学,基本上看着我从一个青年走到一个中年的状态。我的这些变化,从外形到内心,他们都知道。这部片子算是一个引子吧。其实我拍完之后也不是马上不吃肉,中间有一段时间,大概一两个月之后,我自己做了一点控制。我想人是可以控制自己的,我在尝试一种可能的自我宗教吧。我没有尝试要去信这个或信那个,我觉得自我的宗教是可以做到不去做自己规避的事情。我真的就做到了,就像当初戒烟一样,虽然很痛苦,我说戒就戒了,也许有一天我会戒掉很多我喜欢的东西,这都是有可能。
《惠灵顿》这个作品完整展示的话应该是三屏的作品,还有两部分。其中一个拍的是新西兰南岛的普卡基湖,那个湖纯净得让我震惊,在湖边我不忍呼吸,生怕打扰它的平静,令人窒息到感觉重获新生。还有一个部分拍的是两个铁轨。我走访过很多工厂车间,其中有一个车间里面有两根废弃生锈的铁轨在车间中央特别明显的位置,比较碍事而且不好看。当时我就想把它生锈的部分磨光。经得老板同意后,我把这两根铁轨用打磨机打磨成镜面。在很多车间的拍摄现场,我时常有为工厂做点什么的冲动。
展览时,我把湖倒过来了,看起来不像是一张风景画,中间是《惠灵顿》,带有一些心灵暗示。最左边是我在打磨铁轨。
“你关注的是流水线项目生产过程中物和人之间的一种紧张、对峙但是也充满各张力的关系。”
王景:李公明老师你怎么看待消非从关注机器到关注机器的操作者工人再到现在的关注自身(心理与身体)的转变?
李公明:我知道他肯定会从关心生产过程到关注人,我想这也是艺术家成长都会有的经历,一开始被某种情境、题材所吸引,但是在这个过程中最重要的是对人的关注。其实这是非常符合我们所说的人文科学,包括我说的艺术、创作。你一定是要对人的心灵、状态,他在一个情境里不由自主的选择和表达出来的感受,做最细微和准确的观察,之后用你独特的方法将它表现出来。这肯定会有越来越多文章。以后除了身体以外,我还插一句,可能会有性别、年龄各种各样的个人性的东西,来构成他对流水线项目过程中的不同关注点。我们都说鼓励我们的艺术家,以一种像描述人间喜剧般的,法国自然主义小说这样的气魄去关照我们眼前的生活。而且你的作品,不管目前的意识形态出现了什么样的转变,但是你这一套语言还是有着丰富的内涵,也不会说触动一些太敏感的东西。我觉得这是一个挺好的地方。
流水线项目和流水线项目工作室
卢川:这次分享都是今年的新作,但大部分是在2013年拍摄的。之前你有提到13年去挪威驻地时,开始重新思考流水线项目。可以谈谈这个期间流水线项目有哪些变化?
李消非:分好几个阶段,在13年之前,主要是录像的形式,13年之后,作品的形式更多样了一些。录像还是最主要的部分,同时还有装置、综合材料等作品。
我在15年成立流水线项目工作室,是希望邀请各种不同学科的人来讨论流水线的相关问题,并提出一些不同的主题,根据这些主题做展览。我们在15年做了两个这样流水线项目的主题展览。以质疑、反思 “保障、稳定”的意义,直接或间接影响着我们对世界看法的 “有保障,很稳定。— 流水线项目展之一”,“希腾电子—流水线项目展之二”是在工厂车间的现场和白盒子空间之间创造一个有可能发生对话的契机。工厂、车间、工人、艺术家、学者和观众可以通过这一特定的环境构建出一种特定的情景,无论什么样的职业在这样的现场将重新判断自己所创造的价值。之后有机会可能还有做一些讲座和出版。这种合作实际上不是很容易,虽然有了两次这样的合作,但感觉都不够深入。我一直在考虑如何找到一种比较好的合作方式。
“其实整个城市就是由一个巨大的流水线系统构建的。”
AUDREY: 您在这七年的时间里面,对于流水线项目的转变和它未来的定位是什么。
李消非:这个问题稍有点大,我试着梳理一下看。你可能没有看过我早期的录像,那些录像主要是采访流水线上不同的人,像外企老板对于整个工厂、社会的介绍以及他自己的感受,然后结合工厂的机械局部混杂在一起进行剪辑。我当时比较感兴趣还是流水线本身。之后我去了纽约,在拍纽约的污水处理厂时,我乘着装满处理完后的淤泥船,从哈德逊河往上走,在船上我拍摄曼哈顿的建筑,缓缓流动的建筑和纽约污水处理厂负责人激情洋溢的介绍污水处理过程。这次经历给了我很大的启示,流水线不只是在工厂里,它是立体的存在于社会各个层面,眼前的曼哈顿就是一个巨大的流水线系统,更宽、更灵活的创作思路慢慢产生。这是一个比较重要的转折点。
2013年我们开始日常系列的创作,就是以“日常用品”作为媒介(如:油、盐、酱、醋这类的东西),用一种非叙事的方式将各种景观并置。这个系列的作品主要关注的不是流水线上的产品或机械了,而是这些产品背后的人和当地环境以及跟整个社会的关系,这是另外比较大的变化。这期间的作品有《一包盐》、《一车煤》、《银子》。之后就是刚刚讲到的15年成立项目工作室和今年的这些作品的变化。
触觉和嗅觉
余梓麒:我想问的是像触觉、嗅觉这些感觉在您的作品是想要突出还是消除的东西?像刚才《横沙岛》里用钢缆吊起白色水泥形体时,是有声音的,我那时可以感受到它的重量。消声后,它的重量好像突然消失了。《惠灵顿》里您提到,您认为气味很难受,但看的时候,我们看到的是您的文字表述。所以像这些感觉在影片中您是想要突出,亦或想消除,或以一个怎样的方式处理?
李消非:这个问题还挺有意思的。你提的特别好,包括你上一次你提的问题“我作品的制作是不是也是一个流水线的系统?”我觉得都挺有意思的。你刚才提的几点都不是我主要关注的,触觉、视觉、嗅觉、听觉这些。我都是根据现场拍摄的素材在后期剪辑的时候来选择,以及这个部分和作品的关系是我考虑的。你今天提的问题我之后会去特别的关注,谢谢你的问题!
李消非
1973年出生于中国湖南,毕业于广州美术学院油画系,现居住、工作在上海和纽约。曾获纽约亚洲文化协会(2010)和瑞典IASPIS艺术家基金(2013),李消非从2010年开始创作“流水线项目”,该项目是一种与当下的社会进程和社会变迁联系在一起的实践过程。他进行了大量的实地调研和拍摄,用切片的影像和断裂的叙述等方式,探讨人在高度系统化和体制化的环境里的一个现实处境。
王景
1982年出生于中国广东。2008年毕业于广州美术学院美术史系西方美术史专业,2015年毕业于纽约巴德学院策展研究中心。目前主要生活和工作于中国深圳。曾于纽约、上海、深圳、广州及武汉等地的美术馆和艺术机构策划展览与活动;写作、访谈等曾发表于Artforum中文网站、BOMB MAGAZINE、《画廊》、《外滩画报》、《世界建筑导报》等刊物;曾参与编辑由RIGHTON PRESS、旧金山中华文化中心、岭南美术出版社、维他命艺术空间、OCT当代艺术中心等出版的出版物。